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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阮芸台宫保论文书
芸台先生执事。不奉教命,忽逾四年,感恋之私,未间时日。先生政高两粤,威播八蛮,勋业之彪炳,声闻之熏烁,海内之人,莫不诵之,何俟小子之言。所欲言者,文章而巳。
本朝论文,多宗望溪,数十年来,未有异议。先生独不取其宗派,非故为立异也,亦非有意薄望溪也,必有以信其未然而奋其独见也。夫天下有无不可达之区,即有必不能造之境;有不可一世之人,即有独成一家之文。此一家者,非出于一人之心思才力为之,乃合千古之心思才力变而出之者也。非尽百家之美,不能成一人之奇;非取法至高之境,不能开独造之域。此惟韩退之能知之,宋以下皆不讲也。五都之市,九达之衢,人所共由者也;昆仑之高,渤海之深,人必不能至者也,而天地之大有之。锦绣之饰,文采之辉,人所能致者也,云霞之章,日星之色,人必不能为者也,而天地之大有之。夫文亦若是而已矣。无决堤破藩之识者,耒足穷高邃之旨;无摧锋陷阵之力者,未足收久远之功。纵之非忘,操之非勤。夫宇宙间自有古人不能尽为之文,患人求之不至耳。众人之效法者,同然之嗜好也。同然之嗜好,尚非有志者之所安也。
夫先生之意,岂独无取于望溪已哉,即八家亦未必尽有当也。虽然,学八家者卑矣,而王遵岩、唐荆川等皆各有小成,未见其为尽非也。学秦汉者优矣,而李北地、李沧溟等竟未有一获,未见其为尽是也。其中得失之故,亦存乎其人,请得以毕陈之。
盖文章之变,至八家齐出而极盛;文章之道,至八家齐出而始衰。谓之盛者,由其体之备于八家也,为之者各有心得,而后乃成为八家也;谓之衰者,由其美之尽于八家也,学之者不克远溯而亦即限于八家也。夫专为八家者,必不能如八家。其失有三:韩退之约六经之旨,兼众家之长,尚矣。柳子厚则深于《国语》,王介甫则原于经术,永叔则传神于史迁,苏氏则取裁于《国策》,子固则衍派于匡、刘,皆得力于汉以上者也。今不求其用力之所自,而但规仿其辞,遂可以为八家乎?此其失一也。汉人莫不能文,虽素不习者,亦皆工妙,彼非有意为文也。忠爱之谊,悱恻之思,宏伟之识,奇肆之辨,诙谐之辞,出之于自然,任其所至而无不咸宜,故气体高浑,难以迹窥。八家则未免有意矣。夫寸寸而度之,至丈必差。效之过甚,拘于绳尺而不得其天然。此其失二也。自屈原、宋玉工于言辞,庄辛之说楚王,李斯之谏逐客,皆祖其瑰丽。及相如、子云为之,则玉色而金声;枚乘、邹阳为之,则情深而文明。由汉以来,莫之或废。韩退之取相如之奇丽,法子云之闳肆,故能推陈出新,征引波澜,铿锵锽石,以穷极声色。柳子厚亦知此意,善于造练,增益辞采,而但不能割爱。宋贤则洗涤尽矣。夫退之起八代之衰,非尽扫八代而去之也,但取其精而汰其粗,化其腐而出其奇,其实八代之美,退之未尝不备有也。宋诸家叠出,乃举而空之,子赡又扫之太过,于是文体薄弱,无复沉浸醲郁之致,瑰奇壮伟之观。所以不能追古者,未始不由乎此。夫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,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。宋贤于此不察,而祖述之者,并西汉瑰丽之文而皆不敢学。此其失三也。
且彼嘉谟谠议,著于朝廷,立身大节,炳乎天壤,故发为文辞,沛乎若江河之流。今学之者,无其抱负志节,而徒津津焉索之于字句,亦末矣。此专为八家者,所以必不能及之也。然而而志于为文者,其功必自八家始。何以言之?文莫盛于西汉,而汉人所谓文者,但有奏对封事,皆告君之体耳。书序虽亦有之,不克多见。至昌黎始工为赠送碑志之文,柳州始创为山水杂记之体,庐陵始专精于序事,眉山始穷力于策论。序经以临川为优,记学以南丰称首。故文之义法,至《史》、《汉》而已备;文之体制,至八家而乃全。彼固予人以有定之程式也。学者必失从事于此,而后有成法之可循。否则虽锐意欲学秦汉,亦茫无津涯。然既得门径,而犹囿于八家,则所见不高,所挟不宏,斯为明代之作者而已。故善学文者,其始必用力于八家,而后得所从入;其中又进之以《史》、《汉》,而后克以有成。此在会心者自择之耳。然苟有非常绝特之才,欲争美于古人,则《史》、《汉》犹未足以尽之也。夫《诗》、《书》,退之既取法之矣。退之以六经为文,亦徒出入于《诗》、《书》,他经则未能也。夫孔子作《系辞》,孟子作七篇,曾子阐其传以述《大学》,子思困于宋而述《中庸》,七十子之徒,各推明先王之道以为《礼记》。岂独义理之明备云尔哉?其言固古今之至文也。世之其好学者,必实有得于此,而后能明道以修辞。于是乎从容于《孝经》以发其端,讽诵于典谟训诰以庄其体,涵泳于国风以深其情,反复于变雅、《离骚》以致其怨。如是而以为未足也,则有《左氏》之宏富,《国语》之修整,益之以《公羊》、《谷梁》之情深。如是而以为未足也,则有《大戴记》之条畅,《考工记》之精巧,兼之以荀卿、扬雄之切实。如是而又以为未足也,则有老氏之浑古,庄周之骀荡,列子之奇肆,管夷吾之劲直,韩非之峭刻,孙武之简明,可以使之开涤智识,感发意趣。如是术艺既广,而更欲以括其流也,则有《吕览》之胲洽,《淮南》之瑰玮,合万物百家以泛滥厥辞,吾取其华而不取其实。如是众美既具,而更改以尽其变也,则有《山海经》之怪艳,《洪范传》之陆离,《素问》、《灵枢》之奥衍精微,穷天地事物以错综厥旨,吾取其博而不取其侈。凡此者,皆太史公所遍观以资其业者也,皆汉人所节取以成其能者也。以之学道,则几于杂矣;以之为文,则取精多而用愈不穷,所谓聚千古之心思才力而为之者也。而变而出之,又自有道。食焉而不能化,犹未足为神明其技者也。有志于文章者,将殚精竭思于此乎?抑上及《史》、《汉》而遂已乎?将专求之八家而安于所习乎?夫《史》、《汉》之于八家也,其等次虽有高低,而其用有互宜,序有先后,非先兰莫能明也。且夫八家之称何自乎?自归安茅氏始也。韩退之之才,上追扬子云,自班固以下皆不及,而乃与苏子由同列于八家,异矣。韩子之文,冠于八家之前而犹屈;子由之文,即次于八家之末而犹惭。使后人不足于八家者,苏子由为之也;使八家不远于古人者,韩退之为之也。
吾乡望溪先生,深知古人作文义法,其气味高淡醇厚,非独王遵岩、唐荆川有所不逮,即较之子由,亦似胜之。然望溪丰于理而啬于辞,谨严精实则有余,雄奇变化则不足,亦能醇不能肆之故也。夫震川熟于《史》、《汉》矣,学欧、曾而有得,卓乎可传,然不能进于古者,时艺太精之过也,且又不能不囿于八家也。望溪之弊与震川同。先生所不取者,其以此与?然其大体雅正,可以楷模后学,要不得不推为一代之正宗也。学《史》、《汉》者由八家而入,学八家者由震川、望溪而入,则不误于所向,然不可以律非常绝特之才也。夫非常绝特之才,必尽百家之美,以成一人之奇;取法至高之境,以开独造之域。先生殆有意乎?其不安于同然之嗜好宜也。方将摩昆仑之高,探渤海之深,焕云霞之章,扬日星之色,恢决堤破藩之识,奋摧锋陷阵之力,用之于一家之言,由是明道修辞,以汉人之气体,运八家之成法,本之以六经,参之以周末诸子,则所谓增美古人者,庶几其有在焉。然其后先用力之序,彼此互用之宜,亦不可不预熟也。刍荛之见,皆先生所已知,不揣固陋,渎陈左右,且以当面质也。斯文寥落甚矣,唯先生可闻斯言,唯开敢为此言。伏惟恕狂简之咎,而加之以致,幸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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种草花说
窳轩之南有小庭,广三寻,袤寻有六尺,缭以周垣,属于檐端,拓窗而面之。主人无事,日蹒跚乎其间。即又恶乎草之滋蔓也,谋辟而时蓻焉。或曰:“松桂杉梧,可资以荫也,是宜木。”主人曰:“吾年老,弗能待。”或曰:“梅杏橘橙,可行而列也,是宜果。”主人曰:“吾地狭,弗能容。有道焉,去其芜蔓者而植其芬馨者,亦幽人韵士之所流连也。”乃命畦丁锄荒秽,就邻圃乞草花。山僧野老,助其好事,往往旁求远致焉。
主人乐之,犹农夫之务穑而获嘉种也。盖一年而盆盎列,二年而卉族繁。迄今三年,萌抽于粟粒,荄发于陈根,芊芊芚芚,纷敷盈庭,两叶以上,悉能辨类而举其名矣。当春之分,夏之半,雨润土膏,乘时以观化,见夫甲者坼,芒者擢,吾之生机与之俱动也。已而含芬菲,饱风露,吾之呼吸与之相通也。为之相其稀穊,时其燥湿,除厥蠹而根是培,直者遂之,弱者扶之;蚤芳者吾披之,晚秀者吾俟之。洎乎风凄霜陨,茎萎而实坚,则谨视其候敛藏,以待来岁焉。吾之精神,无一不与之相入也。而且一薰一莸,别臭味也;为穉为壮,验枯菀也;或寒或暴,纪阴晴也;朝斯夕斯,阅春秋也;优哉游哉,聊以卒岁也。
客徒知嘉树之荫吾身,而不知小草知悦吾魂也;徒知甘果之可吾口,而不知繁卉之饫吾目也。彼南阳之垶漆,平泉之花木,积诸岁月,诒厥子孙,洵非吾力之所逮,抑岂吾情之所适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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慈溪县学记
天下不可一日而无政教,故学不可一日而亡于天下。
古者井天下之田,而党庠、遂序、国学之法立乎其中。乡射饮酒、春秋合乐、养老劳农、尊贤使能、考艺选言之政,至于受成、献馘、讯囚之事,无不出于学。于此养天下智仁、圣义、忠和之士,以至一偏之伎、一曲之学,无所不养。而又取士大夫之材行完洁,而其施设已尝试于位而去者,以为之师。释奠、释菜,以教不忘其学之所自;迁徙、逼逐,以勉其怠而除其恶。则士朝夕所见所闻,无非所以治天下国家之道,其服习必于仁义,而所学必皆尽其材。一日取以备公卿大夫百执事之选,则其材行皆已素定,而士之备选者,其施设亦皆素所见闻而已,不待阅习而后能者也。古之在上者,事不虑而尽,功不为而足,其要如此而已。此二帝、三王所以治天下国家而立学之本意也。
后世无井田之法,而学亦或存或废。大抵所以治天下国家者,不复皆出于学。而学之士,群居、族处,为师弟子之位者,讲章句、课文字而已。至其陵夷之久,则四方之学者,废而为庙,以祀孔子于天下,(斫木抟土,如浮屠、道士法,为王者象。州县吏春秋帅其属释奠于其堂,而学士者或不预焉。盖庙之作,出于学废,而近世之法然也。今天子即位若干年,颇修法度,而革近世之不然者。当此之时,学稍稍立于天下矣,犹曰县之士满二百人,乃得立学。于是慈溪之士,不得有学,而为孔子庙如故,庙又坏不治。今刘君在中言于州,使民出钱,将修而作之,未及为而去。时庆历某年也。
后林君肇至,则曰:“古之所以为学者吾不得而见,而法者吾不可以毋循也。虽然,吾之人民于此,不可以无教。”即因民钱,作孔子庙,如今之所云,而治其四旁为学舍,讲堂其中,帅县之子弟,起先生杜君醇为之师,而兴于学。噫!林君其有道者耶!夫吏者,无变今之法,而不失古之实,此有道者之所能也。林君之为,其几于此矣。
林君固贤令,而慈溪小邑,无珍产淫货,以来四方游贩之民;田桑之美,有以自足,无水旱之忧也。无游贩之民,故其俗一而不杂;有以自足,故人慎刑而易治。而吾所见其邑之士,亦多美茂之材,易成也。杜君者,越之隐君子,其学行宜为人师者也。夫以小邑得贤令,又得宜为人师者为之师,而以修醇一易治之俗,而进美茂易成之材,虽拘于法,限于势,不得尽如古之所为,吾固信其教化之将行,而风俗之成也。夫教化可以美风俗,虽然,必久而后至于善。而今之吏,其势不能以久也。吾虽喜且幸其将行,而又忧夫来者之不吾继也,于是本其意以告来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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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坡画扇
先生职临钱塘江日,有陈诉负绫绢二万不偿者。公呼至询之,云:“某家以制扇为业,适父死,而又自今春已来,连雨天寒,所制不售,非故负之也。”公熟视久之,曰:“姑取汝所制扇来,吾当为汝发市也。”须臾扇至,公取白团夹绢二十扇,就判笔随意作行书草圣及枯木竹石,顷刻而尽。即以付之曰:“出外速偿所负也。”其人抱扇泣谢而出。始逾府门,而好事者争以千钱取一扇,所持立尽,后至而不得者,至懊恨不胜而去。遂尽偿所逋,一郡称嗟,至有泣下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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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太宗学书
太宗朝,有王著者学右军(王羲之)书,深得其法,侍书翰林。帝听政之余,留心笔墨,数遣内侍持书示著,著每以为未善,太宗遂刻意临学。又以问著,对如初。或询其意,著曰:“书固佳矣,若遽称善,恐帝不复用意矣。”其后,帝笔法精绝,逾前古,世以为由著之规益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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论马
骥不称其力,称其德也。臣有二马,故常奇之。日啖豆至数斗,饮泉一斛,然非精洁宁饿死不受。介胄而驰,其初若不甚疾。比行百余里,始振鬣长鸣,奋迅示骏。 自午至酉,犹可二百里。褫鞍甲而不息、不汗,若无事然。此其为马,受大而不苟取,力裕而不求逞,致远之材也。值复襄阳,平杨幺,不幸相继以死。今所乘者不然。 日所受不过数升,而秣不择粟,饮不择泉。揽辔未安,踊跃前驱。甫百里,力竭汗喘,殆欲毙然。此其为马,寡取易盈,好逞易穷,驽钝之材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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送邓王二十六弟牧宣城序
秋山的翠,秋江澄空,扬帆迅征,不远千里,之子于迈,我劳如何?夫树德无穷,太上之宏规也;立言不朽,君子之常道也。今子藉父兄之资,享锺鼎之贵,吴姬赵璧,岂吉人之攸宝?矧子皆有之矣。哀泪甘言,实妇女之常调,又我所不取也。临歧赠别,其唯言乎,在原之心,于是而见。
噫,俗无犷顺,爱之则归怀;吏无贞污,化之可彼此。刑唯政本,不可以不穷不亲;政乃民中,不可以不清不正。执至公而御下,则憸佞自除;察薰莸之禀心,则妍媸何惑?武惟时习,知五材之难忘;学以润身,虽三馀而忍舍。无酣觞而败度,无荒乐以荡神,此言勉从,庶几寡悔。苟行之而愿益,则有先王之明谟,具在于缃帙也。
呜呼,老兄盛年壮思,犹言不成文,况岁晚心衰,则词岂迨意?方今凉秋八月,鸣桹长川,爱君此行,高兴可尽。况彼敬亭溪山,畅乎遐览,正此时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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镜赋
天河渐没,日轮将起。燕噪吴王,乌惊御史。玉花簟上,金莲帐里。始折屏风,新开户扇。朝光晃眼,早风吹面。临桁下而牵衫,就箱边而著钏。宿鬟尚卷,残妆已薄。无复唇珠,才馀眉萼。靥上星稀,黄中月落。
镜台银带,本出魏宫。能横却月,巧挂回风。龙垂匣外,凤倚花中。镜乃照胆照心,难逢难值。镂五色之盘龙,刻千年之古字。山鸡看而独舞,海鸟见而孤鸣。临水则池中月出,照日则壁上菱生。
暂设妆奁,还抽镜屉。竞学生情,争怜今世。鬓齐故略,眉平犹剃。飞花塼子,次第须安。朱开锦蹹,黛蘸油檀。脂和甲煎,泽渍香兰。量髻鬓之长短,度安花之相去。悬媚子于搔头,拭钗梁于粉絮。
梳头新罢照著衣,还从妆处取将归。暂看弦系,悬知缬缦。衫正身长,裙斜假襻。真成个镜特相宜,不能片时藏匣里,暂出园中也自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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狱中血书
涟今死杖下矣!痴心报主,愚直仇人;久拼七尺,不复挂念。不为张俭逃亡,亦不为杨震仰药,欲以性命归之朝廷,不图妻子一环泣耳。
打问之时,枉处赃私,杀人献媚,五日一比,限限严旨。家倾路远,交绝途穷,身非铁石,有命而已。雷霆雨露,莫非天恩,仁义一生,死于诏狱,难言不得死所。何憾于天?何怨于人?
惟我身副宪臣,曾受顾命。孔子云:“托孤寄命,临大节而不可夺!”持此一念,终可以见先帝于在天,对二祖十宗与皇天后土、天下万世矣。大笑,大笑,还大笑!刀砍东风,于我何有哉?
涟即身无完骨,尸供蛆蚁,原所甘心。但愿国家强固,圣德刚明,海内长享太平之福。此痴愚念头,至死不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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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仁宗皇帝言事书
臣愚不肖,蒙恩备使一路,今又蒙恩召还阙廷,有所任属,而当以使事归报陛下。不自知其无以称职,而敢缘使事之所及,冒言天下之事,伏惟陛下详思而择其中,幸甚。臣窃观陛下有恭俭之德,有聪明睿智之才,夙兴夜寐,无一日之懈,声色狗马、观游玩好之事,无纤介之蔽,而仁民爱物之意,孚于天下;而又公选天下之所愿以为辅相者属之以事,而不贰于谗邪倾巧之臣。此虽二帝三王之用心,不过如此而已,宜其家给人足,天下大治。而效不至于此,顾内则不能无以社稷为忧,外则不能无惧于夷狄,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,而风俗日以衰坏,四方有志之士,讠思讠思然常恐天下之久不安。此其故何也?患在不知法度故也。今朝廷法严令具,无所不有,而臣以谓无法度者,何哉?方今之法度,多不合乎先王之政故也。孟子曰:“有仁心仁闻而泽不加于百姓者,为政不法于先王之道故也。”以孟子之说,观方今之失,正在于此而已。夫以今之世去先王之世远,所遭之变、所遇之势不一,而欲一二修先王之政,虽甚愚者犹知其难也。然臣以谓今之失患在不法先王之政者,以谓当法其意而已。夫二帝三王,相去盖千有馀载,一治一乱,其盛衰之时具矣。其所遭之变、所遇之势,亦各不同,其施设之方亦皆殊。而其为天下国家之意,本末先后,未尝不同也。臣故曰当法其意而已。法其意,则吾所改易更革,不至乎倾骇天下之耳目,嚣天下之口,而固已合乎先王之政矣。虽然,以方今之势揆之,陛下虽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,合于先王之意,其势必不能也。陛下有恭俭之德,有聪明睿智之才,有仁民爱物之意,诚加之意,则何为而不成,何欲而不得?然而臣顾以谓陛下虽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,合于先王之意,其势必不能者,何也?以方今天下之人才不足故也。臣尝试窃观天下在位之人,未有乏于此时者也。夫人才乏于上,则有沉废伏匿在下,而不为当时所知者矣。臣又求之于闾巷草野之间,而亦未见其多焉。岂非陶冶而成之者非其道而然乎?臣以谓方今在位之人才不足者,以臣使事之所及则可知矣。今以一路数千里之间,能推行朝廷之法令,知其所缓急,而一切能使民以修其职事者甚少,而不才苟简贪鄙之人,至不可胜数。其能讲先王之意,以合当时之变者,盖阖郡之间往往而绝也。朝廷每一令下,其意虽善,在位者犹不能推行,使膏泽加于民,而吏辄缘之为奸,以扰百姓。臣故曰:在位之人才不足,而草野闾巷之间亦未见其多也。夫人才不足,则陛下虽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以合先王之意,大臣虽有能当陛下之意而欲领此者,九州之大,四海之远,孰能称陛下之指,以一二推行此,而人人蒙其施者乎?臣故曰其势必未能也。孟子曰“徒法不能以自行”,非此之谓乎?然则方今之急,在于人才而已。诚能使天下之才众多,然后在位之才可以择其人而取足焉。在位者得其才矣,然后稍视时势之可否,而因人情之患苦,变更天下之弊法,以趋先王之意,甚易也。今之天下,亦先王之天下。先王之时,人才尝众矣,何至于今而独不足乎?故曰:陶冶而成之者,非其道故也。
商之时,天下尝大乱矣。在位贪毒祸败,皆非其人。及文王之起,而天下之才尝少矣。当是时,文王能陶冶天下之士,而使之皆有士君子之才,然后随其才之所有而官使之。《诗》曰:“岂弟君子,遐不作人。”此之谓也。及其成也,微贱兔?之人,犹莫不好德,《兔?》之诗是也。又况于在位之人乎?夫文王惟能如此,故以征则服,以守则治。《诗》曰:“奉璋峨峨,髦士攸宜。”又曰:“周王于迈,六师及之。”言文王所用,文武各得其才,而无废事也。及至夷、厉之乱,天下之才又尝少矣。至宣王之起,所与图天下之事者,仲山甫而已。故诗人叹之曰:“德?如毛,维仲山甫举之,爱莫助之。”盖闵人士之少,而山甫之无助也。宣王能用仲山甫,推其类以新美天下之士,而后人才复众。于是内修政事,外讨不庭,而复有文、武之境土。故诗人美之曰:“薄言采芑,于彼新田,于此?亩。”言宣王能新美天下之士,使之有可用之才,如农夫新美其田而使之有可采之芑也。由此观之,人之才,未尝不自人主陶冶而成之者也。所谓陶冶而成之者,何也?亦教之、养之、取之、任之有其道而已。所谓教之之道,何也?古者天子诸侯,自国至于乡党皆有学,博置教导之官而严其选。朝廷礼乐刑政之事皆在于学,士所观而习者,皆先王之法言德行治天下之意,其材亦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。苟不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,则不教也,苟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者,则无不在于学。此教之之道也。所谓养之之道,何也?饶之以财,约之以礼,裁之以法也。何谓饶之以财?人之情,不足于财,则贪鄙苟得,无所不至。先王知其如此,故其制禄,自庶人之在官者,其禄已足以代其耕矣。由此等而上之,每有加焉,使其足以养廉耻而离于贪鄙之行。犹以为未也,又推其禄以及其子孙,谓之世禄。使其生也,既于父子、兄弟、妻子之养,婚姻、朋友之接,皆无憾矣;其死也,又于子孙无不足之忧焉。何谓约之以礼?人情足于财而无礼以节之,则又放僻邪侈,无所不至。先王知其如此,故为之制度。婚丧、祭养、燕享之事,服食、器用之物,皆以命数为之节,而齐之以律度量衡之法。其命可以为之而财不足以具,则弗具也;其财可以具而命不得为之者,不使有铢两分寸之加焉。何谓裁之以法?先王于天下之士,教之以道艺矣,不帅教则待之以屏弃远方、终身不齿之法。约之以礼矣,不循礼则待之以流、杀之法。《王制》曰:“变衣服者,其君流”,《酒诰》曰:“厥或诰曰:‘群饮,汝勿佚。尽执拘以归于周,予其杀。’”夫群饮、变衣服,小罪也;流、杀,大刑也。加小罪以大刑,先王所以忍而不疑者,以为不如是不足以一天下之俗而成吾治。夫约之以礼,裁之以法,天下所以服从无抵冒者,又非独其禁严而治察之所能致也。盖亦以吾至诚恳恻之心,力行而为之倡。凡在左右通贵之人,皆顺上之欲而服行之,有一不帅者,法之加必自此始。夫上以至诚行之,而贵者知避上之所恶矣,则天下之不罚而止者众矣。故曰:此养之之道也。所谓取之之道者,何也?先王之取人也,必于乡党,必于庠序,使众人推其所谓贤能,书之以告于上而察之。诚贤能也,然后随其德之大小、才之高下而官使之。所谓察之者,非专用耳目之聪明而听私于一人之口也。欲审知其德问以行,欲审知其才问以言,得其言行,则试之以事。所谓察之者,试之以事是也。虽尧之用舜,亦不过如此而已,又况其下乎?若夫九州之大,四海之远,万官亿丑之贱,所须士大夫之才则众矣,有天下者,又不可以一二自察之也,又不可以偏属于一人,而使之于一日二日之间,考试其行能而进退之也。盖吾已能察其才行之大者以为大官矣,因使之取其类以持久试之,而考其能者以告于上,而后以爵命、禄秩予之而已。此取之之道也。所谓任之之道者,何也?人之才德高下厚薄不同,其所任有宜有不宜。先王知其如此,故知农者以为后稷,知工者以为共工。其德厚而才高者以为之长,德薄而才下者以为之佐属。又以久于其职,则上狃习而知其事,下服驯而安其教,贤者则其功可以至于成,不肖者则其罪可以至于着,故久其任而待之以考绩之法。夫如此,故智能才力之士,则得尽其智以赴功,而不患其事之不终、其功之不就也。偷惰苟且之人,虽欲取容于一时,而顾?辱在其后,安敢不勉乎?若夫无能之人,固知辞避而去矣,居职任事之日久,不胜任之罪,不可以幸而免故也。彼且不敢冒而知辞避矣,尚何有比周、谗谄、争进之人乎?取之既已详,使之既已当,处之既已久,至其任之也又专焉,而不一二以法束缚之,而使之得行其意,尧、舜之所以理百官而熙众工者,以此而已。《书》曰:“三载考绩,三考,黜陟幽明。”此之谓也。然尧、舜之时,其所黜者则闻之矣,盖四凶是也。其所陟者,则皋陶、稷、契,皆终身一官而不徙,盖其所谓陟者,特加之爵命禄赐而已耳。此任之之道也。夫教之、养之、取之、任之之道如此,而当时人君又能与其大臣,悉其耳目心力,至诚恻怛,思念而行之。此其人臣之所以无疑,而于天下国家之事,无所欲为而不得也。
方今州县虽有学,取墙壁具而已,非有教导之官,长育人才之事也。唯太学有教导之官,而亦未尝严其选。朝廷礼乐刑政之事,未尝在于学。学者亦漠然自以礼乐刑政为有司之事,而非己所当知也。学者之所教,讲说章句而已。讲说章句,固非古者教人之道也。近岁乃始教之以课试之文章。夫课试之文章,非博诵强学、穷日之力则不能及。其能工也,大则不足以用天下国家,小则不足以为天下国家之用。故虽白首于庠序,穷日之力,以帅上之教,及使之从政,则茫然不知其方者,皆是也。盖今之教者,非特不能成人之才而已,又从而困苦毁坏之,使不得成才者,何也?夫人之才,成于专而毁于杂。故先王之处民才,处工于官府,处农于畎亩,处商贾于肆,而处士于庠序,使各专其业,而不见异物,惧异物之足以害其业也。所谓士者,又非特使之不得见异物而已,一示之以先王之道,而百家诸子之异说,皆屏之而莫敢习者焉。今士之所宜学者,天下国家之用也。今悉使置之不教,而教之以课试之文章,使其耗精疲神、穷日之力以从事于此。及其任之以官也,则又悉使置之而责之以天下国家之事。夫古之人以朝夕专其业于天下国家之事,而犹才有能有不能,今乃移其精神,夺其日力,以朝夕从事于无补之学,及其任之以事,然后卒然责之以为天下国家之用,宜其才之足以有为者少矣。臣故曰:非特不能成人之才,又从而困苦毁坏之,使不得成才也。又有甚害者。先王之时,士之所学者,文武之道也。士之才,有可以为公卿大夫,有可以为士,其才之大小、宜不宜则有矣,至于武事,则随其才之大小,未有不学者也。故其大者,居则为六官之卿,出则为六军之将也,其次,则比闾、族党之师,亦皆卒两、师旅之帅也。故边疆宿卫,皆得士大夫为之,而小人不得奸其任。今之学者,以为文武异事,吾知治文事而已,至于边疆宿卫之任,则推而属之于卒伍,往往天下奸悍无赖之人。苟其才行足自托于乡里者,亦未有肯去亲戚而从召募者也。边疆宿卫,此乃天下之重任,而人主之所当慎重者也。故古者教士以射御为急,其他技能则视其人才之所宜而后教之,其才之所不能,则不强也。至于射,则为男子之事。人之生有疾则已,苟无疾,未有去射而不学者也。在庠序之间,固当从事于射也。有宾客之事则以射,有祭祀之事则以射,别士之行同能偶则以射,于礼乐之事,未尝不寓以射,而射亦未尝不在于礼乐祭祀之间也。《易》曰:“弧矢之利,以威天下。”先王岂以射为可以习揖让之仪而已乎?固以为射者武事之尤大,而威天下、守国家之具也。居则以是习礼乐,出则以是从战伐,士既朝夕从事于此而能者众,则边疆宿卫之任皆可以择而取也。夫士尝学先王之道,其行义尝见推于乡党矣,然后因其才而托之以边疆宿卫之事,此古之人君所以推干戈以属之人,而无内外之虞也。今乃以夫天下之重任、人主所当至慎之选,推而属之奸悍无赖、才行不足以托于乡里之人,此方今所以讠思讠思然常抱边疆之忧,而虞宿卫之不足恃以为安也。今孰不知边疆宿卫之士不足恃以为安哉?顾以为天下学士以执兵为耻,而亦未有能骑射行阵之事者,则非召募之卒伍,孰能任其事者乎?夫不严其教、高其选,则士之以执兵为耻,而未尝有能骑射行阵之事,固其理也。凡此皆教之非其道故也。方今制禄,大抵皆薄。自非朝廷侍从之列,食口稍众,未有不兼农商之利而能充其养者也。其下州县之吏,一月所得,多者钱八九千,少者四五千,以守选、待除、守阙通之,盖六七年而后得三年之禄,计一月所得乃实不能四五千,少者乃实不能及三四千而已。虽厮养之给,亦窘于此矣,而其养生、丧死、婚姻、葬送之事,皆当于此。夫出中人之上者,虽穷而不失为君子,出中人之下者,虽泰而不失为小人。唯中人不然,穷则为小人,泰则为君子。计天下之士,出中人之上下者,千百而无十一,穷而为小人、泰而为君子者,则天下皆是也。先王以为众不可以力胜也,故制行不以己,而以中人为制,所以因其欲而利道之,以为中人之所能守,则其志可以行乎天下而推之后世。以今之制禄而欲士之无毁廉耻,盖中人之所不能也。故今官大者,往往交赂遗、营赀产,以负贪污之毁;官小者,贩鬻乞丐,无所不为。夫士已尝毁廉耻、以负累于世矣,则其偷惰取容之意起,而矜奋自强之心息,则职业安得而不弛,治道何从而兴乎?又况委法受赂、侵牟百姓者,往往而是也。此所谓不能饶之以财也。婚丧、奉养、服食、器用之物,皆无制度以为之节,而天下以奢为荣,以俭为耻。苟其财之可以具,则无所为而不得,有司既不禁,而人又以此为荣;苟其财不足而不能自称于流俗,则其婚丧之际,往往得罪于族人亲姻,而人以为耻矣。故富者贪而不知止,贫者则强勉其不足以追之,此士之所以重困,而廉耻之心毁也。凡此所谓不能约之以礼也。方今陛下躬行俭约以率天下,此左右通贵之臣所亲见。然而其闺门之内,奢靡无节,犯上之所恶,以伤天下之教者,有已甚者矣,未闻朝廷有所放绌,以示天下。昔周之人,拘群饮而被之以杀刑者,以为酒之末流生害,有至于死者众矣,故重禁其祸之所自生。重禁祸之所自生,故其施刑极省,而人之抵于祸败者少矣。今朝廷之法所尤重者,独贪吏耳,重禁贪吏而轻奢靡之法,此所谓禁其末而弛其本。然而世之识者,以为方今官冗,而县官财用已不足以供之,其亦蔽于理矣。今之入官诚冗矣,然而前世置员盖甚少,而赋禄又如此之薄,则财用之所不足,盖亦有说矣。吏禄岂足计哉?臣于财利固未尝学,然窃观前世治财之大略矣。盖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,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,自古治世未尝以不足为天下之公患也。患在治财无其道耳。今天下不见兵革之具,而元元安土乐业,人致己力,以生天下之财,然而公私常以困穷为患者,殆以理财未得其道,而有司不能度世之宜而通其变耳。诚能理财以其道而通其变,臣虽愚,固知增吏禄不足以伤经费也。方今法严令具,所以罗天下之士,可谓密矣,然而亦尝教之以道艺,而有不帅教之刑以待之乎?亦尝约之以制度,而有不循理之刑以待之乎?亦尝任之以职事,而有不任事之刑以待之乎?夫不先教之以道艺,诚不可以诛其不帅教;不先约之以制度,诚不可以诛其不循理;不先任之以职事,诚不可以诛其不任事。此三者,先王之法所尤急也,今皆不可得诛,而薄物细故、非害治之急者,为之法禁。月异而岁不同,为吏者至于不可胜记,又况能一二避之而无犯者乎?此法令所以玩而不行,小人有幸而免者,君子有不幸而及者焉。此所谓不能裁之以刑也。凡此皆治之非其道也。方今取士,强记博诵而略通于文辞,谓之茂才异等、贤良方正。茂才异等、贤良方正者,公卿之选也。记不必强,诵不必博,略通于文辞,而又尝学诗赋,则谓之进士。进士之高者,亦公卿之选也。夫此二科所得之技能不足以为公卿,不待论而后可知。而世之议者,乃以为吾常以此取天下之士,而才之可以为公卿者常出于此,不必法古之取人而后得士也。其亦蔽于理矣。先王之时,尽所以取人之道,犹惧贤者之难进,而不肖者之杂于其间也。今悉废先王所以取士之道,而驱天下之才士,悉使为贤良、进士,则士之才可以为公卿者,固宜为贤良、进士,而贤良、进士亦固宜有时而得才之可以为公卿者也。然而不肖者苟能雕虫篆刻之学,以此进至乎公卿,才之可以为公卿者,困于无补之学,而以此绌死于岩野,盖十八九矣。夫古之人有天下者,其所以慎择者,公卿而已。公卿既得其人,因使推其类以聚于朝廷,则百司庶物,无不得其人也。今使不肖之人幸而至乎公卿,因得推其类聚之朝廷,此朝廷所以多不肖之人,而虽有贤智,往往困于无助,不得行其意也。且公卿之不肖,既推其类以聚于朝廷;朝廷之不肖,又推其类以备四方之任使;四方之任使者,又各推其不肖以布于州郡,则虽有同罪举官之科,岂足恃哉?适足以为不肖者之资而已。其次九经、五经、学究、明法之科,朝廷固已尝患其无用于世,而稍责之以大义矣,然大义之所得,未有以贤于故也。今朝廷又开明经之选,以进经术之士,然明经之所取,亦记诵而略通于文辞者,则得之矣。彼通先王之意而可以施于天下国家之用者,顾未必得与于此选也。其次则恩泽子弟,庠序不教之以道艺,官司不考问其才能,父兄不保任其行义,而朝廷辄以官予之,而任之以事。武王数纣之罪,则曰“官人以世”。夫官人以世而不计其才行,此乃纣之所以乱亡之道,而治世之所无也。又其次曰流外。朝廷固已挤之于廉耻之外,而限其进取之路矣。顾属之以州县之事,使之临士民之上,岂所谓以贤治不肖者乎?以臣使事之所及,一路数千里之间,州县之吏,出于流外者往往而有,可属任以事者,殆无二三,而当防闲其奸者,皆是也。盖古者有贤不肖之分,而无流品之别,故孔子之圣而尝为季氏吏,盖虽为吏而亦不害其为公卿。及后世有流品之别,则凡在流外者,其所成立,固尝自置于廉耻之外,而无高人之意矣。夫以近世风俗之流靡,自虽士大夫之才,势足以进取,而朝廷尝奖之以礼义者,晚节末路,往往怵而为奸,况又其素所成立,无高人之意,而朝廷固已挤之于廉耻之外,限其进取者乎?其临人亲职,放僻邪侈,固其理也。至于边疆宿卫之选,则臣固已言其失矣。凡此皆取之非其道也。方今取之既不以其道,至于任之又不问其德之所宜,而问其出身之后先,不论其才之称否,而论其历任之多少。以文学进者,且使之治财,已使之治财矣,又转而使之典狱,已使之典狱矣,又转而使之治礼。是则一人之身而责之以百官之所能备,宜其人才之难为也。夫责人以其所难为,则人之能为者少矣。人之能为者少,则相率而不为。故使之典礼,未尝以不知礼为忧,以今之典礼者未尝学礼故也。使之典狱,未尝以不知狱为耻,以今之典狱者未尝学狱故也。天下之人,亦已渐渍于失教,被服于成俗,见朝廷有所任使,非其资序,则相议而讪之,至于任使之不当其才,未尝有非之者也。且在位者数徙,则不得久于其官,故上不能狃习而知其事,下不肯服驯而安其教,贤者则其功不可以及于成,不肖者则其罪不可以至于着。若夫迎新将故之劳,缘绝簿书之弊,固其害之小者,不足悉数也。设官大抵皆当久于其任,而至于所部者远,所任者重,则尤宜久于其官,而后可以责其有为。而方今尤不得久于其官,往往数日辄迁之矣。取之既已不详,使之既已不当,处之既已不久,至于任之则又不专,而又一二以法束缚之,不得行其意,臣故知当今在位多非其人,稍假借之权而不一二以法束缚之,则放恣而无不为。虽然,在位非其人而恃法以为治,自古及今,未有能治者也。即使在位皆得其人矣,而一二之以法束缚之,不使之得行其意,亦自古及今未有能治者也。夫取之既已不详,使之既已不当,处之既已不久,任之又不专,而一二之以法束缚之,故虽贤者在位,能者在职,与不肖而无能者殆无以异。夫如此,故朝廷明知其贤能足以任事,苟非其资序则不以任事而辄进之,虽进之,士犹不服也。明知其无能而不肖,苟非有罪,为在事者所劾,不敢以其不胜任而辄退之,虽退之,士犹不服也。彼诚不肖无能,然而士不服者何也?以所谓贤能者任其事,与不肖而无能者,亦无以异故也。臣前以谓不能任人以职事而无不任事之刑以待之者,盖谓此也。夫教之、养之、取之、任之,有一非其道,则足以败天下之人才,又况兼此四者而有之,则在位不才、苟简、贪鄙之人,至于不可胜数,而草野闾巷之间,亦少可任之才,固不足怪。《诗》曰:“国虽靡止,或圣或否。民虽靡?无,或哲或谋,或肃或艾。如彼泉流,无沦胥以败。”此之谓也。
夫在位之人才不足矣,而闾巷草野之间,亦少可用之才,则岂特行先王之政而不得也,社稷之托,封疆之守,陛下其能久以天幸为常而无一旦之忧乎?盖汉之张角,三十六方同日而起,所在郡国莫能发其谋;唐之黄巢,横行天下,而所至将吏无敢与之抗者。汉、唐之所以亡,祸自此始。唐既亡矣,陵夷以至五代,而武夫用事,贤者伏匿消沮而不见,在位无复有知君臣之义、上下之礼者也。当是之时,变置社稷,盖甚于弈棋之易,而元元肝脑涂地,幸而不转死于沟壑者无几耳。夫人才不足,其患盖如此。而方今公卿大夫,莫肯为陛下长虑后顾,为宗庙万世计,臣窃惑之。昔晋武帝趣过目前,而不为子孙长远之谋,当时在位亦皆偷合苟容,而风俗荡然,弃礼义,捐法制,上下同失,莫以为非。有识固知其将必乱矣,而其后果海内大扰,中国列于夷狄者二百馀年。伏惟三庙祖宗神灵所以付属陛下,固将为万世血食,而大庇元元于无穷也。臣愿陛下鉴汉、唐、五代之所以乱亡,惩晋武苟且因循之祸,明诏大臣,思所以陶成天下之才,虑之以谋,计之以数,为之以渐,期为合于当世之变,而无负于先王之意,则天下之人才不胜用矣。人才不胜用,则陛下何求而不得,何欲而不成哉?夫虑之以谋,计之以数,为之以渐,则成天下之才甚易也。臣始读《孟子》,见孟子言王政之易行,心则以为诚然。及见与慎子论齐鲁之地,以为先王之制国,大抵不过百里者,以为今有王者起,则凡诸侯之地,或千里,或五百里,皆将损之至于数十百里而后止。于是疑孟子虽贤,其仁智足以一天下,亦安能毋劫之以兵革,而使数百千里之强国,一旦肯损其地之十八九,比于先王之诸侯?至其后观汉武帝用主父偃之策,令诸侯王地悉得推恩封其子弟,而汉亲临定其号名,辄别属汉。于是诸侯王之子弟,各有分土,而势强地大者,卒以分析弱小,然后知虑之以谋、计之以数、为之以渐,则大者固可使小,强者固可使弱,而不至乎倾骇变乱败伤之衅。孟子之言不为过,又况今欲改易更革,其势非若孟子所为之难也。臣故曰:虑之以谋,计之以数,为之以渐,则其为甚易也。然先王之为天下,不患人之不为,而患人之不能,不患人之不能,而患己之不勉。何谓不患人之不为而患人之不能?人之情所愿得者,善行、美名、尊爵、厚利也,而先王能操之以临天下之士。天下之士有能遵之以治者,则悉以其所愿得者以与之。士不能则已矣,苟能则孰肯舍其所愿得,而不自勉以为才?故曰不患人之不为,患人之不能。何谓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?先王之法,所以待人者尽矣,自非下愚不可移之才,未有不能赴者也。然而不谋之以至诚恻怛之心,力行而先之,未有能以至诚恻怛之心力行而应之者也。故曰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。陛下诚有意乎成天下之才,则臣愿陛下勉之而已。臣又观朝廷异时欲有所施为变革,其始计利害未尝熟也,顾有一流俗侥幸之人不悦而非之,则遂止而不敢为。夫法度立则人无独蒙其幸者,故先王之政虽足以利天下,而当其承弊坏之后,侥幸之时,其创法立制,未尝不艰难也。以其创法立制而天下侥幸之人亦顺说以趋之,无有龃龉,则先王之法至今存而不废矣。惟其创法立制之艰难,而侥幸之人不肯顺悦而趋之,故古之人欲有所为,未尝不先之以征诛而后得其意。《诗》曰:“是伐是肆,是绝是忽,四方以无拂。”此言文王先征诛而后得意于天下也。夫先王欲立法度,以变衰坏之俗而成人之才,虽有征诛之难,犹忍而为之,以为不若是不可以有为也。及至孔子,以匹夫游诸侯,所至则使其君臣捐所习,逆所顺,强所劣,憧憧如也,卒困于排逐。然孔子亦终不为之变,以为不如是不可以有为,此其所守,盖与文王同意。夫在上之圣人莫如文王,在下之圣人莫如孔子,而欲有所施为变革,则其事盖如此矣。今有天下之势,居先王之位,创立法制,非有征诛之难也;虽有侥幸之人不悦而非之,固不胜天下顺悦之人众也。然而一有流俗侥幸不悦之言,则遂止而不敢为者,惑也。陛下诚有意乎成天下之才,则臣又愿断之而已。夫虑之以谋,计之以数,为之以渐,而又勉之以成,断之以果,然而犹不能成天下之才,则以臣所闻盖未有也。然臣之所称,流俗之所不讲,而今之议者,以谓迂阔而熟烂者也。窃观近世士大夫所欲悉心力耳目以补助朝廷者有矣。彼其意,非一切利害则以为当世所不能行者。士大夫既以此希世,而朝廷所取于天下之士,亦不过如此。至于大伦大法,礼义之际,先王之所力学而守者,盖不及也。一有及此,则群聚而笑之,以为迂阔。今朝廷悉心于一切之利害,有司法令于刀笔之间,非一日也,然其效可观矣。则夫所谓迂阔而熟烂者,惟陛下亦可以少留神而察之矣。昔唐太宗贞观之初,人人异论,如封德彝之徒,皆以为非杂用秦、汉之政,不足以为天下。能思先王之事、开太宗者,魏文正公一人尔。其所施设,虽未能尽当先王之意,抑其大略可谓合矣。故能以数年之间而天下几致刑措,中国安宁,蛮夷顺服,自三王以来,未有如此盛时也。唐太宗之初,天下之俗,犹今之世也,魏文正公之言,固当时所谓迂阔而熟烂者也,然其效如此。贾谊曰:“今或言德教之不如法令,胡不引商、周、秦、汉以观之?”然则唐太宗之事,亦足以观矣。
臣幸以职事归报陛下,不自知其驽下无以称职,而敢及国家之大体者,以臣蒙陛下任使而当归报。窃谓在位之人才不足,而无以称朝廷任使之意,而朝廷所以任使天下之士者,或非其理,而士不得尽其才,此亦臣使事之所及,而陛下之所宜先闻者也。释此一言而毛举利害之一二,以污陛下之聪明,而终无补于世,则非臣所以事陛下之义也。伏惟陛下详思而择其中,天下幸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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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六一语
顷岁,孙莘老识欧阳文忠公,尝乘间,以文字问之,云:“无它术,唯勤读书而多为之,自工。世人患作文字少,又懒读书,每一篇出,即求过人,如此少有至者。疵病不必待人指擿,多作自能见之。” 此公以其尝试者告人,故尤有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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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铭
戏言出于思也,戏动作于谋也。发乎声,见乎四支,谓非己心,不明也。欲人无己疑,不能也。过言非心也,过动非诚也。失于声,缪迷其四体,谓己当然,自诬也。欲他人己从,诬人也。或者以出于心者,归咎为己戏。失于思者,自诬为己诚。不知戒其出汝者,归咎其不出汝者。长傲且遂非,不知孰甚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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钱若赓断鹅
明万历中,钱若赓守临江,有异政。有乡人持一鹅入市,寄店中后他往。还,索鹅,店主赖之,云:“群鹅我鹅也。”乡人不平,讼于官。公令人取店中鹅,计四只,各以一纸,给笔砚,分四处,令其供状。人莫不讶之。食顷,使人问鹅供状不?答曰:“未。”又顷,下堂视之,曰:“状已供矣。”守指一鹅曰:“此乡人鹅。”众人怪之,守曰:“乡人鹅食草,粪色青;店鹅食谷粟,粪色黄。”店主服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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玄女授兵法
九天玄女者,黄帝之师,圣母元君弟子也·……(黄帝)战蚩尤于涿鹿。帝师不胜,蚩尤作大雾三日内外皆迷。帝用忧愤,斋于太山之下,王母遣使披玄狐之裘,以符授帝曰:“精思告天,必有太上之应。”
居数日,大雾冥冥,昼晦。玄女降焉。乘丹凤,御景云,服九色彩翠之衣,集于帝前。帝再拜受命。玄女曰:“吾以太上之教,有疑可问也。”帝稽首曰:“蚩尤暴横,毒害蒸黎,四海嗷嗷,莫保性命。欲万战万胜之术,与人除害,可乎?”玄女即授帝六甲六王兵信之符,灵宝五帝策使鬼神之书,制妖通灵五明之印,五阴五阳遁元之式,太一十精四神胜负握机之图,五兵河图策精之诀。
复率诸侯再战蚩尤于冀州,蚩尤驱魑魅杂妖以为阵,雨师风伯以为卫,应龙蓄水以征于帝。帝画之遂灭蚩尤于绝辔之野中冀之乡,分四冢以葬之。由是榆冈拒命,又诛之阪泉之野,北逐埙斋,大定四方。步四极凡二万八千里,乃铸鼎立九州,置五行九德之臣以观天地,祠万灵垂法设教,然后采首山之铜铸鼎于荆山之下,黄龙来迎乘龙升天。《墉城集仙录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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钱本草
钱,味甘,大热,有毒。偏能驻颜,彩泽流润。善疗饥寒困厄之患,立验。能利邦国,污贤达,畏清廉。贪婪者服之,以均平为良;如不均平,则冷热相激,令人霍乱。其药采无时,采至非理,则伤神。此既流行,能役神灵,通鬼气。如积而不散,则有水火盗贼之灾生;如散而不积,则有饥寒困厄之患至。一积一散谓之道,不以为珍谓之德,取与合宜谓之义,使无非分谓之礼,博施济众谓之仁,出不失期谓之信,入不妨己谓之智。以此七术精炼,方可久而服之,令人长寿。若服之非理,则弱志伤神,切须忌之。